诗意与留白:图米纳斯作品中的东方美学
我曾在2019年的冬季,在莫斯科的街头和图米纳斯导演有过一次短暂邂逅。那天我从瓦赫坦戈夫剧院小剧场看完《变形记》,走出剧院的时候发现身边的人是他。我惊讶地看着他,他冲我微笑着点了点头,他说那是他学生的戏,他来检查作业。随后,我们站在剧场门口聊了一小会儿,聊了聊那时候刚刚在北京排练结束但尚未首演的《浮士德》。
今年早春,收到图米纳斯导演去世的消息。我坐在露台上翻出了那张我们在莫斯科街头的合影,莫斯科萧瑟、肃穆的冬天里,他的红围巾格外鲜艳耀眼。彼时就在想,我是否还有机会再看一场他的戏。遥遥无期的这一日,突然就在八月的上海近在咫尺。
说实话,走进剧场的那个瞬间内心是忐忑的。五个小时的戏,即便是天才如他,我依然有些担心戏会演得冗长而沉闷。《战争与和平》作为一本厚重的巨著,知之者甚多,然而全文读过的人大概不会太多。浅薄如我,很难来想象图米纳斯会怎么样处理这本巨著。
最终,舞台给了我答案。他用他的方式,轻盈、飘逸、一气呵成地抓住了小说最深层的精神内核。导演排的不是情节推进,不是激烈的冲突,而是历史长河里属于俄罗斯人的灵魂。如果说《奥涅金》的诗意有很大一部分来自普希金,那么《战争与和平》的飘逸和轻盈则是导演本身的审美特性所带来的,非常体现导演风格、极具作者性的二度创作。
图米纳斯几乎能被称作在中国最受欢迎的外国戏剧导演,他的审美理念与东方美学的极度契合使得他非常容易就被中国观众所接纳。在他的导演风格中,舞台是简约而深刻的,充满了留白,表演风格里身体语言和内在情感表达时常胜过台词,音乐和戏剧内容精妙地融为一体,整体风格的叙事性也充满了诗意。
回到《战争与和平》,在舞台上,我们没看到通常的导演处理里会看到的奢华的舞会和残酷的战争场面,一切的宏大叙事都被悄无声息地藏了起来,图米纳斯的导演语汇是空灵且肃穆的。在通常能想到的导演处理里,贵族奢靡的生活和战争血淋淋的残酷会形成鲜明的对比,这样的对比很容易形成强烈的视觉上的冲击。然而图米纳斯放弃了这种容易想象的手法,他带来的舞台是空旷、素净的,灰、白、黑的颜色,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有一面高大的灰色墙壁。墙壁会推进、会旋转、能够参与表演,让观众的注意力集中在角色的内心世界和情感表达上,同时也为剧情赋予了更多的象征意义。墙壁有时成为压迫角色的巨大力量,有时又像一堵无形的心墙,隔离了角色之间的情感交流。舞台的空给予了音乐和表演有充分的空间去呼吸,去充盈整个剧场,去传递导演的风格和思考。这种象征性的舞台设计,让观众在简约的视觉呈现中,感受到一种“无画处皆成妙境”的东方意境。
命名日的快乐可以是一架飞驰而过的钢琴,是欢笑着跑过空旷舞台的少男少女;爱情的来临可以是心如死灰的中年男人和情窦初开的少女跳舞时突然的对视;战争的残酷可以是经历生死的少年战士痛不欲生的独白。笑声结束的时候,剧场上空仿佛仍有余音袅袅。独白过后,枪挑起的一件件衣服散落在空旷的舞台上,一杆枪插在舞台正中,死亡的压抑和悲伤像烟雾一般在空气中弥散开来。这些设计都非常契合东方美学中“简而有力”的理念,留白、象征、以少胜多,简单的视觉元素带来无尽的遐想。坐在剧场之中的我们会被深深地带入角色的内心世界中,与他们“同呼吸、共命运”,这与中国美学中的“意境”营造和“虚实相生”的审美理念有异曲同工之妙。
与很多喋喋不休、铺满台词,所有的事情都要被讲出来的“话剧”相反,《战争与和平》对于语言的应用是克制而静默。少女冲动私奔,好友与她在舞台上争执,争执的内容不必说出来,但冲突已经通过肢体激烈而外化。错过的爱人最终永远错过,内心的伤痛也无需大段叙说,一个人拥抱空气的独舞已经足以让悲伤和寂寞直击心灵。图米纳斯的导演风格中有很多这样舞蹈化的肢体表达,这些表达是写意的,也是深刻写实的,写意于形,写实于魂。这种强调内在情感和身体表现的方式与中国戏曲中的表演艺术非常相似,在中国传统戏曲中,演员通过精致的身段、眼神和手势等身体语言来表达角色的情感和故事,这种“以形传神”的表演方式强调了内在情感的外化。而人物细微的动作和眼神的处理细腻而富有表现力,很类似于中国传统美学中所说的“意在言外”。
在图米纳斯导演的全部作品中,他都非常善于将音乐作为戏剧的重要组成部分,并通过音乐来提升戏剧的表现力和感染力。音乐不单单是背景,而是他导演语汇的重要组成部分,是情节和情感的推动者。在他的戏剧作品中,音乐往往很满,却又不显得多余,在《战争与和平》中亦是如此。音乐在戏中贯穿始终,有时是柔和的弦乐,带来宁静与思索;有时是激烈的鼓点,传达战争的紧张与激动。然而,这些音乐在关键时刻戛然而止,留给观众一个突然的静默。这种突如其来的安静,仿佛将观众带入了一个空灵的空间,让人感受到生命的无常和瞬间的永恒。正因为音乐始终伴随着情节娓娓道来,那一刹那的安静才是真正的死寂。音乐与情感的共生与中国传统戏曲不谋而合,音乐的存在,既让我们沉醉于舞台的变幻莫测,又在静谧无声的瞬间,让我们体会到剧中人无言的悲欢离合。这种“有声衬无声”的手法,与中国古典音乐和戏曲中对“静”的强调有异曲同工之妙——音乐的骤然停歇反而让观众更深切地体会到内在的情感和戏剧的张力。
图米纳斯还非常擅长使用光影来营造戏剧的诗意氛围。在《战争与和平》中,光线的变化不仅仅是舞台的视觉效果,更是一种情感的表达。光影的明暗交替、色调的冷暖转换,都在无声地讲述着战争与人性的故事。比如,当角色陷入深思或面对生死抉择时,舞台上的光线逐渐变暗,只留下角色的轮廓在朦胧中闪烁,这种手法既展现了人物的内心挣扎,也传达了一种朦胧的美感,与中国画中的“留白”有异曲同工之妙。观众被引导着在光与影的交错中,去感受那种难以言说的情感和氛围,这种视觉上的写意,让整部戏充满了哲理性和思想的深度。《战争与和平》的台词也在他的“摘抄”和使用中,更具文学性和诗意。尽管他忠实于托尔斯泰原作,但他对角色对话和独白的选取、拼贴极具戏剧性和舞台感,让经典文学作品在剧场中焕发了新生。
五个小时,两次幕间,第一次幕间我买了一杯冰美式生怕自己犯困,第二次幕间我买了一瓶格瓦斯,喝了一口之后恍惚间感觉自己回到了阿尔巴特街那座高大的剧院。这是一部伟大的演员们演绎的伟大的导演排的伟大的文学作品,这是图米纳斯导演留给百周年的瓦赫坦戈夫剧院最珍贵的礼物,他用这部作品极致完整地阐释了他的美学原则和导演风格。
文章的结尾想说句题外话,这是我第一次在上海东方艺术中心看戏,歌剧院的音效对这部戏而言非常加分,剧院咖啡厅设计的俄罗斯套餐和餐车的俄式小吃也极具巧思。这几次在上海看戏,感觉在上海的观剧体验和北京略有不同。相比北京专业观众带着自己见多识广的眼睛挑剔地走进剧场,在上海我感受到了更多的轻松和包容。在这样的松弛感之下,演员享受舞台,观众享受剧场,哭和笑都那么自然,也毫不吝啬掌声和赞美。这样的氛围也让看戏的我放下了记录舞台调度和演出细节的小本本,前所未有地全情投入。很多的细节在这样的投入中被模糊掉了,却带来了更彻底的感动——从百转千回到戛然而止,从众声喧哗到一片寂静。
战争是这样一个世界上最残酷的事,它摧毁所有幸福和美好。在庞大的战争机器之下,任何一个人都是微不足道的。但人性和艺术的价值在于——当硝烟散尽,我们依然愿意歌颂生命和爱情,愿意去相信幸福在未来不远处。